在江边长期生活的人,内心总有波涛在澎湃。他们饮食起居在江边,有的生活了十几年,有的生活了几十年甚至一辈子,摸准了江流感情的主动脉。这条如汉子一样健硕的河流,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们显露着诗意,把江面上泛起的浪花、圆润的落日、无眠的渔火一一呈现给他们看,把永无休止的涛声和时断时续的轮船汽笛声传进他们的耳朵,传至他们的心灵。
王家村紧贴江堤,将棉田安放在村庄的南、北、西三方,江流在它的东侧四季流淌,潮涨潮落。我见过那里的房屋栋栋坐北朝南,一排一排铺开,遵守着人间的秩序,整齐得有明显的规划感。凡在那里生活的人,早上打开门走至户外,头稍稍向东一偏,长有野草和杨树的江堤就会映入眼帘。王家村的人都说,住在这里安心。这是他们祖祖辈辈长期定居于此总结出的心里话,从某种意义上讲,也隐含着他们不但不担忧安全隐患,而且身心还享受到了江流的滋养。
我在十三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江,那种渴望见到江水奔腾的想法一直占据着我的内心,成为我之前年复一年最大的心愿——直到金华的出现。那是一年腊月的某个黄昏,放牛归来的我牵着一头老黄牛,朝着牛栏走去,老黄牛走得很慢,绳索在它的鼻子和我的手之间几乎绷成了“一”字。我急切的心被玩伴大毛勾引着,他和海兵在不远处的草垛边等我躲猫猫。它老得迈步都有些吃力,它的老与我的小在活力上呈现强烈的反差。我一边对它骂骂咧咧,一边用目光丈量着我与牛桩的距离。没想到这一切,被站在我家后门口的金华看得一清二楚。我注意到他的存在还是母亲在叫我:你去玩,把金华带上,他是远房的姑奶奶家的儿子。金华看向我,当我也看向他的时候,他向我笑了笑,我点了点头,用同样的微笑回应他,他便向我走来。我带着他朝着躲猫猫的草垛走去,并向大毛和海兵介绍着金华:他是我远房的姑奶奶家的儿子,叫金华,我应该称他为表叔。也许是看他个子没我高,我直呼他“金华”。后来我们相互问起年龄,他十岁,我十二岁,他脱口喊起了我——哥哥,我也就默许了。
金华这是第一次来到我们村,他对这里的山丘满心好奇,对我们绕着草垛躲猫猫的游戏感到新鲜。他说,这是他在长江边从来没有看到和体验过的。金华的村庄就在王家村,他在那里出生,十年来从未到过我们村,虽说这里之前住着他的外婆,但他外婆和外公在他母亲尚未出嫁时就已去世,他母亲无兄弟姐妹,出嫁的事还是一个堂叔操办的。金华的父母之前没有把他带来,听说还有另一个隐情,那是他小时候常常生病。我打量过金华,丝毫没有看出他多病过,反而显得特别机灵、可爱。第二天,他早早地来到我家,母亲便叫我带他到屋后的松树山上摘松果,松果是最好的燃料,特别是在腊月里,爆爆米花过年用得着。要是在以往,我是不愿意上树摘松果的,这事经常做,做腻了。但金华的加入让我感受到采摘的快乐,我在积极表现着一个东道主的热情,这种感受满足了我的虚荣心,诱惑着我以一个哥哥形象带着他。我拿着一根竹竿和一个蛇皮袋走在他前面,不时地向他介绍着松果的长相和用途,提醒他注意毛毛虫,说是那东西的毛一旦接触到皮肤,皮肤就会立即起疹子。我说的这些,不知道金华有没有记在心上,风夹杂着时间从我们身边吹过,吹起他腰间的红带子,带子飘飘然,甚是醒目。
走进松树山,看见松针被北风吹落一地、干裂的松果挂在光秃秃的枝头时,他有些兴奋。我像猴子一样瞬间爬上树杈,用竹竿敲打枝头上的松果,松果如冰雹一样往地上落,他欣喜于这样的场景,也想学我爬上树杈,可他怎么爬就是爬不上来。许多年以后,我女儿在游泳馆学游泳的初始阶段,身子总是往下沉,我在对她的观察中体悟到,一项技能掌握并非一蹴而就,需要掌握技巧反复练习。以女儿为镜,我照见了当初金华爬不上树的原因,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爬过树。我一溜地滑下树来,选取一棵矮树帮他实现这个想法。我蹲下身,让他把双脚踩在我的肩上,双手抱着树干,我慢慢地起身,他的手慢慢地往上移,在如此的协助下,他最终爬到了比我略高一点的树杈上。
心情爆棚的金华当即向我发出了邀请,邀我明年春天到他那里看江去,说是要带我去江边捡鹅卵石。金华说,那些鹅卵石奇形怪状,还有好看的纹理,有的比宝石还漂亮;金华说,打着赤脚走在江边的沙滩上,脚板痒痒的,感觉特别舒服;金华说,江上常有“江猪”出没,它们成群结队从水底钻出来,露出黑色的脊背……金华所描述的这些事物,都是十二岁的我见所未见、闻所未闻的,我甚至怀疑他是为了讨好我在故意编造。直到第二年春天,母亲带我去他家,他陪我去江边见到那些事物时,我才确信金华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。我误解了金华,但我没有表露出来。
在王家村东边的江滩上,金华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奔跑。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江风吹拂的快感,看到了江水在不停地奔流,也夹杂着时间,向下奔去,去往哪里,我不知道,问金华,金华说他也不知道。我之所以感觉到江水奔流也夹杂着时间,是因为我还没有玩够。我玩得正尽兴的时候,天色就晚了,一轮落日落在西边的江面上,即将沉入江底。
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,许多的事情都沉入到了岁月的江底。一路走来,我在异乡经历了推煤灰、烧锅炉、疏下水道、做包子、守墓、看洞等种种生活,于艰辛中无心打听金华。那一段段日子像一段段奔流的江水,已逝向了远方,逝向了时间的深处。当我定居在江边的一座小城闲来无事、于黄昏时分看看奔流不息的江水时,我又想起了金华,想起了他那时在江边给我说起的一副对联:“日落西山还见面,水流东海不回头”,那是多么的应景。许多的事就是这样,只因人散了,物虽在人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