位于龙穴山东南侧的汤庄,塘、沟、凼,共有六七处,属于外公家的那一口,连同塘埂,约两亩那么大,因为在村之南,叫它“南塘”是自然而然的事。南塘的格局,与水田相像,通过一条水沟,承接上坡流过来的雨水,奈何水源有限,多少年来总是塘深水浅。浅水有浅水的好处,适合荇菜生长,每年的春末夏初,水面上开满了绿叶衬托着的小小黄花,黄澄澄,金灿灿,煞是可观。村学的郭先生对读《诗经》的学子们说:要看“参差荇菜”,不妨去汤家南塘埂一瞻。外公听了有些诧异:什么荇菜,那不是“蘅秧”么?——书生眼里的“荇菜”,农人口中则为“蘅秧”,一物而异名,往往就是这么来的。
至少截至我进村学,汤庄没人知道荇菜的好,“西湖莼羹”更是闻所未闻,只是连茎带叶割取,拿回来当青饲料,让猪啊牛啊,大快朵颐。有一年春旱,水尽塘干,外公乘机将塘底犁过一遍,再用耙将蘅秧的根,搂了起来,晒干,烧掉。他打算种莲藕。
六安东乡那一带,藕塘并不多,汤庄的左邻右舍,也没有拿水田种藕的,外公要种藕,就得先考虑用什么作藕种。如用母藕,每根至少两三节,总共没有七八十斤,怕是不行的,算起来也是一笔小小的开支,便决定用莲子。他去了二十里外的小林庄,那是个水圩子,濠沟里菱藕共生,因为庄户人家全姓汤,他采了一筐莲蓬,分文不取,还管了酒饭。外公回来后,先将莲蓬剥开,取出莲子,入小竹篓,挂到屋檐下。
翌年谷雨那天,外公沿着南塘四周浅水处,开心地撒下莲子。七八天后,他就开始绕着南塘转,希图水面上出现“小荷才露尖尖叶”那样的景象,随后,立夏、小满、芒种、夏至,如期而过,然而,南塘风静縠纹平,连个影子也没见着。
这次失败,让外公内心充满疑虑。他再度去了小林庄,像小学生一样,请教他的那些本家们。原来在下种前,没做预处理。他仍旧采了一筐莲蓬,健步如飞地回到汤庄。又过了一年,又是谷雨,外公将莲蓬外壳的凹陷处,用锉刀轻锉几下,使之薄如蝉翼,然后在木盆里浸泡,待其发芽,每粒莲蓬,裏些黄泥,使成团。外公小心翼翼地,将那些小泥团,一一丢入塘水里。转眼就是“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。”的小满,怯生生的小荷,刚露出水面,蜻蜓便迫不急待地飞了过来,献上初吻——南塘成为藕塘那一年,我在六安读初二,学校在芒种那天放忙假,我回到汤庄时,外公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:到南塘看看吧。南塘里,写满了外公的成就。四围的浅水处,荷钱尽皆舒展开来,迎风飘飖;荷花初放,娇姿欲滴;叶之清香,花之异馥,弥漫于水面之上。
南塘像一口锅,四边浅,中间深,南塘里的藕,费了多年的劲,也未能全覆盖,于是,有人把南塘的藕,往村口的那方塘里移植,这事不用外公劳神费力了,是几个小青年,随意所为。该塘不比南塘,塘底平整,塘泥肥沃,几年的工夫,荷叶如翠盖,莲花过人头,至于从塘里挖上来的藕节,又白又胖,落地或碎成八瓣,连过嫩的“藕枪”与较老的“藕朴”,吃起来也是津津有味。
自打上了大学,外公便把我当作“文人”了。有一次在南塘埂,霞光里,有人在踩藕,见了我们,拿了几节让尝鲜。外公突然兴致大发:你们文人总爱把“出淤泥而不染”挂在嘴边,在庄稼人看来,出淤泥带点泥土,才合道理!——老人家肯定不知道笛卡尔是何许人也,但他仍不失为“我思故我在”的践行者。
外公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谢世,弥留之际,母亲熬了一碗莲子汤,外公顺顺当当服下。莲子采自南塘。外公一生做了许多事情,土爰稼穑,鞅掌劬劳,而南塘种莲,则多少带有点非功利性,先是他的兴趣所至,终成他的所牵所挂。最后的一碗莲子汤,进入他的衰体,融入他的灵魂。莲在等着他,他在等着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