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月1日，凌晨5点，松阳县城。拎着袋热包子坐上车，电话里跟妹妹说：“争取回家赶午饭。”刚挂了电话，包子“噗”地掉了一个，滚进驾驶座底下。弯腰去捡，脑袋“咣”地磕在方向盘上——咚！这一声，是佛钟，也是发令枪——正式开启了我的长假修行之路。

导航女声温柔播报：“全程约五百零六公里，预计用时五小时零十分。”习惯性地瞄了一眼油表，再瞄一眼天边，天边残月像被谁咬了一口的芝麻饼，高冷地挂在山脊。此刻我天真地信了“五小时十分”的邪，把车载歌单排得满满当当：《倍儿爽》《忘情水》《平凡之路》……松阳到龙游，一路山青水绿，云雾在山腰上飘动。

“前方拥堵七公里，预计通过时间一小时零八分。”导航居然面不改色地播报。我顿时悟了，所谓“五小时十分”，只不过是导航小姐的“指月之手”，手不是月，月在路上，路在堵里。我的车前车后，已攒出了一条钢铁蜈蚣，红尾灯一眨一眨，恰似集体给群山抛媚眼。旁边一辆陕西牌照的特斯拉，后座女主把座椅放平，已然进入了梦乡，呢喃梦语从车窗里咕嘟咕嘟传来。车主隔着雾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举起易拉罐：“兄弟，来一口？”

我咽了口唾沫，顺手抓起手边袋子里的冷包子，冲着他举了举，狠狠咬下去，噎得直翻白眼。那一刻，我对“同是天涯堵车人”这句诗，有了麻辣味儿的理解。

龙游到衢州，隧道连成冰糖葫芦，一个接着一个。刚进第一个洞，车载音乐也卡成了电音，跟着节奏拍方向盘，拍得过瘾。一眼望去，前方红灯一片，隧道变成了停车场。空气不流通，虽开了空调内循环，可尾气味仍往脑门里钻，盯着头顶那排惨白的日光灯，忽然生出错觉，这哪是长假，分明是大型辟谷闭关现场，灯就是佛光，尾气味儿是檀香，堵得越久，越能直达涅槃，要是再堵两小时，一众车主大概皆能直接虹化。

出了隧道，雨又凑起了热闹。江南的雨，向来多情，今天却多情得像个八爪鱼，噼里啪啦糊满挡风玻璃，雨刷器开到高档都赶不上它撩拨的速度，撩拨了一会儿，又收敛了起来。

车流刚挪不到三公里，又集体刹住。从车窗伸出脖子往前看，原来前方一辆苏E宝马，一辆皖A奥迪，两车“接吻”。

车主披着雨衣站在中间，一个指天，一个指地，手势丰富的情景像在演哑剧《雷雨》。后方司机们把车窗摇下，手机齐刷刷举起。我也凑热闹拍了一张，图片下配文：“高速大型户外真人秀，主演：宝马与奥迪，友情客串：同是天涯堵车人”，发给了也在赶路的友人。时间像被踩住刹车，指针一格一格蹭得人心痒。干脆开门下车，掏出折叠椅。

对，出门前几分钟鬼使神差塞进了户外玩音乐用的折叠椅，此刻派上大用场。撑着雨伞，坐在应急车道边，山风裹着雨丝，吹得人比坐在车里舒服多了。

中午十二点，导航终于动了恻隐之心，放我们挪到了衢州服务区。服务区已是人满为患，冲进去抢了碗方便面，面桶上印着“老坛酸菜”四个大字。

旁边一对小情侣在互相埋怨，女生带着哭腔：“说好去厦门看海，现在海没看着，高速免费停车场倒是逛了个够！”

男生一脸生无可恋：“宝贝，看开点，海就在那里，不增不减，不堵不溢……”我差点把面汤喷了出来，好家伙，“心经”还能这么接地气。

下午两点，重新上路。雨停了，太阳像刚揭盖的蒸笼，白汽直往柏油上贴，车流再次凝固。我干脆打开iPad看起周杰伦的《飘移过弯》。

一时间，引擎声、喇叭声、周杰伦的“排水道过弯”声，声声入耳。电影看到一半，巡逻交警过来，敲敲窗：“哥们，创意不错，只是别真的进入了飙车境界。”交警一脸笑意，我连忙点头，顺手递上一个冷包子：“警察同志辛苦了，尝一个松阳特色包？”他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，转身继续巡逻。

过了黄山地界，高速旁金灿灿的稻田里，稻穗压得秆子弯了腰，偶尔能看见村民站在田埂上劳作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，像镀了层金。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，云朵绕在山尖。有段路沿着新安江走，有渔船划过，留下浅浅的水痕，堵车的烦躁，被这美景和江水冲得淡了很多。黄昏六点，终于蹭到安庆地界。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，云彩像被火烧过似的，把一辆辆急着赶路的车涂得油光锃亮。瞅了一眼剩余公里数，还剩一百七十二公里，导航却依旧冷酷：“预计用时三小时三十五分。”深吸一口气，把座椅调低，双手离开方向盘，并非自动驾驶模式，是手麻了。车子像毛毛虫一样，缓慢地向前拱。车载音响里，费玉清正在唱：“一剪寒梅，傲立雪中……”跟着哼，越唱越觉得自己就是那枝梅，只不过不在雪中，在堵中，依旧“只为伊人飘香。”晚上九点三十八分，当导航终于说出那句动听的“本次导航结束”，我差点泪洒方向盘。十六小时三十八分，比预期整整多出十一小时二十八分。摇下车窗，故乡的空气扑面而来，带着稻茬、泥土、还有老屋飘过来的饭香。那一刻，所有焦躁不安瞬间被这股故乡烟火就地蒸发。妹妹在饭桌上留下字条：“饭在锅里，鸡在灶上，你——在路上！”

夜里，躺在老屋的木架床上，浑身骨头像被重组。一闭眼，满脑子还是红色尾灯一闪一灭，在发动机怠速的轰鸣里，似是听见自己心跳的节拍。我忽然明白，长假的意义也许并不在“抵达”二字，而在“慢”——慢到让你看清云雾怎样缠绕山腰，慢到让你记住“要不要来一口！”慢到让你终于承认：最慢的是生活，而最暖的是“饭在锅里，鸡在灶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