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3年,父亲揣着那张印着“光荣下放”的证书,从合肥回到老家,回到奶奶的身边。奶奶住的小屋在村东头。北墙根一张床,床头和床的一侧紧挨着墙。粗布床单下铺一层厚厚的稻草,床显得很高。那个年代,乡村人家的床板上大都铺稻草,暖和。夏天则从床上掀掉压软了的稻草,拿去晒干烧锅,不浪费。到了冬天,再从屋后的草垛上拔出新收割的稻草,晒干,铺上。把脸埋进去,能闻到太阳的味道。个子矮小的奶奶在床沿下横一块长条木板,我们叫它“踏板”,黢黑发亮。小屋空间狭小,容不下两个人住。
牛背塘西边有一间空房子,不大,20平方米上下。父亲拿着下放证去找生产队,不久,这间老房子就分给了父亲。这间房子没有院子。
出门,是一条东西向的小巷。向东,过了马路,就是牛背塘。向西,出了巷口,就到了湖滨公社最繁华地段。所谓繁华,也就一条南北向的商业街,长长的,不算宽,两边开布店、酱坊店、农具社、供销社、照相馆、国营旅社。村露水集也在这里,凌晨开市,天亮即散。
房子北山墙和邻居共用,墙用泥土砌成,不隔音。听母亲说,我小时候特别爱唱歌。到了晚上,为了省灯油钱,早早上床睡觉,睡不着,就唱歌。四五岁小孩子会唱什么歌呢?我真不记得那时都唱了啥。总之,就是瞎唱一气吧。无关乎音准,无关乎音色。倒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二奶奶每次听了都会说:“小妹(我的乳名)唱的真好听。”也有唱完歌,二奶奶没有及时出声,我就隔着墙喊:“二奶奶又不讲我唱的好听了。”墙那边的二奶奶赶紧补上。我这才满意睡去。
西山墙有格子小窗户,从窗户可以看见邻居家的小院。大雨天,我喜欢隔着窗户看雨水顺着邻居家屋顶的瓦缝,哗哗淌在小院的青石板上,溅出白色的水花。雨丝斜织,将小院笼在一片朦胧里。邻居家男主人在芜湖做事,他家房子大,前后有几进。后来,一家人定居芜湖。房子卖了。买主不是我家,我家买不起。向往有院子的房子,大概就是从那时萌芽的吧。
儿时,小伙伴家里几乎都有院子。这让我很是羡慕。也常常去她们家玩。红的爸爸在国营单位上班,吃公家粮。夫妇二人育有两个女儿,彼时,生养两个孩子的家庭极少,五六个孩子很正常。孩子多,个个张口要吃饭,负担自然就重了。红家人口不多,负担轻,生活过得很是滋润。他们家在村南头盖了三间大瓦房,坐北朝南,砖墙,水泥地,屋顶盖大瓦,气派。正中是堂屋,东西两边是卧室。布置讲究。堂屋开一道后门,出门后是院子,院子宽敞,整洁。房檐下月季花开得有碗口大,红艳艳的。像她的名字。顺着院子往北走,见得一口小池塘。塘四周生杂树,绿树衬得塘水绿莹莹的,闪闪发亮,像一块绿宝石。拾级而下,洗衣,淘米,独一家享用。怎不叫人羡慕。
红和我同龄,圆脸,大眼睛,皮肤微黑。家庭条件好,吃喝不愁,学习也就不那么下功夫。恋爱,结婚,早早当了妈。儿子像她,长得帅,退伍后把家安在合肥。听说红在合肥带孙子,享天伦之乐。几十年未见,不知见了可还认得彼此?
年的家在村西头。年长得真好看,瓜子脸,白皮肤,笑起来一双眼睛像月牙。
穿过她家的堂屋,就进了后院。院子很宽,很深,有点杂乱。院角放着一些锄头、犁耙、粪桶等物件。院子尽头是鸡笼、鸭舍,猪圈和茅房。院子围墙是大半人高的土墙,墙上布满小孔,是蜜蜂的藏身处。那些小孔不过指尖大小,边缘被蜂翅磨得光滑,微微泛着蜡色。院墙下,种瓜果蔬菜。
后来,我上了师范。年在老家,务农、嫁人、生子。再后来,听老家人说,年生病,没了。可惜了,那么爱笑的一个人,还那么年轻。
师范毕业后,我从那个没有院子的老房子来到县城。前后搬了几次家,都没有院子。走在街上,每见带院落的房子,总忍不住放慢脚步,探头向内张望。有的院子里种着花,有的晾着衣裳,还有的堆着杂物。有一户人家的墙头上爬满了凌霄花,橘色的花朵在夏日里开得热闹。我驻足看了好久。
而今,我也有了自己的院子。院子里,种树,种花。养鸡,养鸭,养鹅。蔷薇花、格桑花、扶郎花、洗澡花、紫薇花、玉兰花、美人蕉、栀子花。花儿们,到了时节就开花,一个不落,妆点着院子。还有野生的婆婆纳、打碗花、一年蓬、蒲公英,还有薄荷。今夏,山墙脚下的薄荷发了一大蓬,叶片绿得油亮。掐两片嫩叶,指尖便缠上了清冽的香气。送至鼻尖,那股清气骤然冲入肺腑。总爱夹一片在床头的书页里,书香、薄荷香,久久不散。
傍晚,一阵急雨后,院角积了水洼,两只毛色雪白的鸭子在浅浅的水里啄着羽毛,没完没了。一只红蜻蜓歇在了三角梅的枝上。一只黄母鸡从我面前信步踱过,在草地里,东叨叨,西叨叨,头也不抬。两只喜鹊“喳喳”叫着,从远处飞来,划出两道美丽的下弧线,屋旁那棵大樟树上有它们巨大的窝。这两只喜鹊特别贪玩,每日串门,走亲戚,比人还要忙。黄昏时分,准时归巢。
雨过天晴,天空格外明亮。晚霞绯红。四周突然寂静无比。我坐到门前的石阶上,看最后一缕晚霞在对面的紫薇树梢慢慢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