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热到这一步,空气便成了蒸笼里的水汽,稠得化不开。夏至那点端庄的余威早被蒸腾干净,小暑便踩着灼热的光斑来了。抬眼望岱鳌山,群峰隐在蒸腾的云雾里,云海平铺山谷,如宣纸漫卷,倒真应了“小暑不足畏,深居如退藏”的古意。山下的田塍却未退藏,农人弓着腰,汗水滴在秧苗间,暑气混着泥土味在田野里浮沉。
老街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白。汤池镇的温泉水汽从沟渠里漫出来,与暑热搅成一团混沌。清晨的街巷里,木轮车吱呀作响,张大姐推着水桶走向古泉眼——那眼泉水自宋时,自王安石的一句“寒泉诗所咏,独此沸如蒸”便吟热了千年。居民们舀水洗衣烫鸡,硫磺味混着家长里短在巷弄里飘荡,温泉水滑过皮肤时,暑气便短了三分。
“六月六,晒龙袍!”吆喝声从老宅门内传来。竹竿横过天井,箱底的花袄、绸衫、棉被铺展成一片斑斓的河。樟脑味裹着旧年岁的尘絮在热浪里浮沉。这习俗本为龙宫晒袍的传说,而今成了人与天时的契约——趁这至阳至烈的光,把岁月里的霉斑湿气狠狠晒透。布匹上的牡丹凤凰在光里翻飞,仿佛真要随龙王归海去。
街市上,藕担子最是水灵。庐江这片水土养出的莲藕白如瓷胎,小贩刀起刀落,薄片摊开如白玉连环。主妇们拎着竹篮,拣几把绿豆芽叮嘱:“多切姜丝同炒,压它的寒性!”那边木盆里黄鳝扭动如金蛇,渔人笑道:“小暑黄鳝赛人参,罗昌河里的更肥哩!”食物与土地在此刻彼此认领,藕节断时银丝缕缕,恰似人与故土割不断的牵连。
养生之道早化入晨昏脉络。天未明透,青山湖已有身影晃动。打太极的老者推掌如拂云,足尖踏着露水:“赶早凉动筋骨,汗出透才不淤毒。”待到日头爬上黄山寨的峭壁,茶铺里已坐满人。粗瓷碗斟上滚烫的本地“白云春毫”,白气袅袅中有人念叨:“莫贪冰!热茶发汗,才是逼暑的正路”。邻座少年仰头灌下一碗茶水,喉结滚动间,恍见六十年前挑夫修筑金汤水库的情形——舒庐干渠的水至今还在岗畈田地间奔流,汗与泉早酿成了土地的魂魄。
骤雨忽至时,巷口孩童指着云缝喊:“小白龙探母喽!”雷声碾过黄山寨的峰峦,传说中归心似箭的龙子挟风带电,把一腔赤诚泼成天地间的瀑流。老人在檐下眯眼听着,手中蒲扇未停——这方水土惯用传说消解自然的暴烈,暴雨声里竟也渗入一丝人情暖意。
小暑的热是天地间一场盛大煊赫的蒸腾。我们被裹挟其中,却未束手待毙。汤池温泉的水汽、晒伏的彩衣、案板上的脆藕、茶碗里的热雾……皆是凡俗肉身向炎阳递出的和解帖。阳家墩的橘园里,物联网正监测着“黄美人”柑橘的糖分;万山影院门前,村民捧着新茶等一场夜电影——旧智慧与新光阴在暑气里交融,让这滚烫的日子,依旧能咂摸出安稳的滋味。
热浪中的庐江,恰似黄陂湖托起的碧水,倒映着冶父山的千年伏虎寺,也沉浮着皖中代代人的生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