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夏的夜晚,月华如水,漫天星光将黑墨般的夜空点亮,田间蛙声一片,在黑幕的垂掩下,欢快地奏唱着夏之曲。
“现在农村打工的地方多了,收入也多了。三十年前,这个时候晚上也不得闲呢!运气好的话,一晚上能捕到好几斤黄鳝。”父亲坐在堂屋的轮椅上低语,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回味。
捕黄鳝,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夜间的活动,捕黄鳝的工具是竹篾编织的黄鳝笼。老屋后面有片竹子,修竹成林,青翠挺拔,可以就地取材。父亲虽不善言谈,却有一双巧手。一把竹刀,从砍竹、剖竹、到将竹子劈分成一根根粗细均匀的竹条,再将刀口轻按在竹条的断面处,左手按住竹面,右手虎口处抵住刀背,轻轻地向前推动,竹条外层的青竹和内层的黄竹就分开了,外层的青竹富有韧劲,更适用于编织黄鳝笼。
编织好的黄鳝笼呈长圆条形,约成人的胳膊粗细,底部进口处粗,篾口往里面凹,中间有一孔,孔周边的篾条有弹性,笼内竹篾呈聚拢状。黄鳝钻进孔里觅食,篾条弹开,进笼后篾条自然闭合,出口处用稻草塞住,黄鳝一旦进入便无处可逃。
有了黄鳝笼,诱饵自然少不了。菜地里挖的青黑色蚯蚓是上好的诱饵,腥气重,用竹签插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,放置在笼子里,出口处塞上被水浸泡过的稻草。
暮色四合,夜半时分。父亲就戴上头灯,穿上深筒胶鞋,套上长袖长裤,挑上满满一筐的黄鳝笼,向墨色深处的田垄沟渠出发。夏夜,南方的稻田里栽上了二季稻的秧苗,在星光和灯光的照耀下,水田如镜,秧苗愈发深幽青绿。亮堂堂的头灯将稻田里的生物照的无处遁形,脚步声和灯光所到之处,蛙鸣声戛然而止,走出几步远,蛙声再次此起彼伏,蚊虫也循着亮光紧紧尾随。漫漫长夜,没有长衫衣裤的保护,是吃不消蚊虫的集体围攻的。
父亲选择在稻田的出水口、田埂沟渠等隐蔽处放黄鳝笼,将黄鳝笼三分之二浸没在水里,直到两筐黄鳝笼放完。我曾陪父亲放过两次,终究被噬人的夜色、成群的蚊虫,还有不知名的虫鸣鸟啼声吓得不敢出门。
夜色渐渐淡去,东方泛起肚白,月光一如既往的清冷幽静。父亲该起来收黄鳝笼了,循着上半夜的足迹,逐一将笼子收回筐。收笼子不能太迟,天将破晓时,部分农人早起看望秧田里的水量和长势,看到踩得歪斜的田埂和秧苗,会心生疼惜,忍不住将黄鳝笼没收。逢突变天气,田里黄鳝、泥鳅齐出洞,笼子拿到手沉甸甸且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,父亲的嘴角便扬成一条半圆的弧线。
笼子放到场地上,揭开出口的塞子,伴随着哗啦一声响,黄鳝、泥鳅、龙虾、螃蟹都鱼贯而出,齐刷刷地溜到了盆子里,这些收获是对忙碌了一夜的父亲的馈赠。偶尔笼子里也会倒出一条小水蛇,扭着腰肢,吐着信子,吓得我大惊失色,仓皇而逃。父亲则不慌不忙地捏住蛇的七寸,扔到屋场前面的基生口田里,“水蛇不咬人,有点吓人。”父亲冲我们说道。
天色渐亮,笼子倒完了,父亲习惯性称一下斤两,骑上二八大杠自行车上街卖黄鳝,收获颇丰时,一晚上有好几十元的收入;运气不佳,笼中寥寥无几,就将少量的黄鳝泥鳅养上几日,凑几晚上一起卖。
这种熬夜辛劳的差事,父亲不辞疲倦地干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,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夏季,那一张张淋着雨,沾着汗的纸票,凑齐了我暑假后的学杂费。
这样一份不起眼的苦力活,也圆了寒门子弟的求学梦。年长十岁的表哥,因其母亲腿脚不便,无法外出打工,家中收入微薄,他靠着夏季捕黄鳝的收入,硬是凑齐了高中三年的学杂费,并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高校,这份对知识的渴望,对生活的热爱,是我追逐一辈子的光。
星星还是那个星星,月亮还是那个月亮,只是田里已鲜见黄鳝的踪迹,而留在父亲那一辈脑海中捕黄鳝的场景,犹如这漫天的星光,一闪一闪,照亮了记忆的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