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水南岸的晨雾,总洇染着一抹深沉的青黛,那是寿春古城的轮廓,亦是安丰塘不息的倒影。寿春的魂魄,似乎早已浸透在这方古称“芍陂”的碧波里,两千六百载兴衰沉浮,尽在其中荡漾。立于塘畔,晨光在粼粼水纹上,跳动着楚辞汉赋的韵脚。陆游那句“淮之湄”曾令我于典籍中迷途,此刻方才惊觉,这方水域才是真正的“淮右襟喉”。
安丰塘的声名,或许不如都江堰那般如雷贯耳,其历史文化之厚重,在中国灌溉史上却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,享有“芍陂归来不看塘”的至高赞誉。它的源头,深埋在两千六百年前风云激荡的春秋。史册记载,它曾名芍陂,滋养庐江;唐时归属安丰,始得塘名。莽莽泽国因它化作膏腴之地,王朝更迭,世事沧桑,唯有这方碧水,默默履行着水利蓄水的古老使命。北魏的郦道元曾拄杖丈量堤岸,惊叹其浩渺;千年后,联合国专家驻足于此,誉之为“天下第一塘”,世界灌溉工程遗产,实至名归。
这一切荣光的源头,指向一位布衣草履的身影——楚相孙叔敖。八公山麓的残碑断碣间,仿佛仍回荡着楚庄王车马的銮铃声。那位“三年不鸣”的君王在此顿悟:欲逐鹿中原,必先驯服淮水。于是,孙叔敖来了。十万民夫以淮楚方言夯筑堤坝的号子,惊飞了淮南泽国的白鹭,他们在淮水大泽的余脉间,硬生生凿出周长百二十里的浩渺水域。春寒料峭的清晨,他孑立于初成的陂上,手中无剑戟,唯有绘满沟渠的羊皮舆图。这位被荀子称为“鄙人”的乡野之士,以陂塘为笔,竟为强楚续写了三百年的江山。依托芍陂的润泽,淮北淮南迅速崛起为楚国继江汉之后的又一心脏,寿春一带更成其养马重地和富庶粮仓。当郢都的宫阙化为焦土,孙叔敖修筑的水门,仍在精密地调节着文明的呼吸。堂堂令尹,家无余财,身死葬无棺椁,其精神却与陂塘同寿。后人于塘北建孙公祠以祀,虽屡经兵燹,鸠占鹊巢,却陋而不废,冥冥中似有神力护佑。塘畔祠宇,幽寂千年,断绝了香火祭文,唯有祠中那尊静默的青铜像,日夜独守万顷碧波,想必其心,亦如这塘水般澄澈千古。
有了这一塘活水的滋养,寿春亦成为文人墨客心驰神往之地。刘禹锡行至此处,最是那“八公山下清淮水”的清粼景致,引他发出由衷赞叹。李白醉眼过寿春,笔下挥洒豪迈与峻秀。倒是王安石,在熙宁变法失败后的某个秋日,立于烟波之上,突然读懂了二千年前那位楚相的旷世孤独。眼前“鲂鱼鱍鱍归城市”的水利盛景,何尝不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金戈铁马?感念芍陂对一方水土的无言滋养,再想起自己那被废的、浸透心血的农田水利法,无限苍凉与共鸣涌上心头。
1958年,古老的芍陂被纳入宏大的淠史杭灌区,化作一座中型反调节水库,如同一位卸甲归田却宝刀未老的名将,舒展身躯,继续雕琢着淮河平原的风景。它或汇千溪万川,静若处子;或动如枭龙,一泻千里。安丰塘始终静默如初。它目睹过楚人最后的战旗没入淮水的悲壮,聆听过寿春城头王旗变换的鼓点,却恒久保持着水利工程最本真的姿态——以粼粼波光喂养文明。往昔的辉煌或许已远,但其无声的奉献从未停息。每当淮河洪水携雷霆之势奔涌而下,安丰塘便以其宽阔的胸膛默默承受,为下游的安宁、远方的繁华,筑起一道至关重要的屏障。这泓穿越楚汉烟云的碧水,正是华夏民族与洪水博弈时,留在天地间的一局永恒的棋局。
暮色四合,孙公祠的飞檐挑起半轮残月。塘畔,一位老农正俯身摆弄抽水机,汩汩清流顺着沟渠奔向焦渴的田垄。昏黄的光线里,他佝偻劳作的剪影,被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与祠中青铜像静默的目光,在时空的某个隐秘弧度里,悄然重叠。我伫立良久,心头豁然:寿春人奉芍陂为社稷的深意,此刻才真正撞入胸怀。这穿越两千六百载的涟漪,何尝不是中华文明肌体中最坚韧的毛细血管?当黄浦江的游轮鸣响汽笛,珠江口的霓虹点燃夜空,安丰塘依然在淮河南岸静静流淌,用它亘古的涟漪,守护着文明最初、也是最深的倒影。那老农抽水的汩汩声,不正是这塘水今日仍在跳动的脉搏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