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气流淌的夏夜，蝉声还没有起，母亲躺在病床上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病房里的中央空调开着，母亲还是说热。我只能拿着蒲扇，不紧不慢地给她扇着后背。房间里安静了好半天，我以为母亲睡着了，没想到她突然说了一句：“外头有蛤蟆叫，你听听。”我停了手里的动作，闭上眼睛，真的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蛙鸣，高一声低一声，虽无乐感，却乱而不躁。

母亲的病房在六楼西首，远远地邻着一条人工河，这蛙鸣该是从那里传过来的。

咱们在老家的时候，那些蛤蟆叫得更欢，母亲有些兴奋地回忆着故乡的夏夜，皱纹里满是笑意。家乡的一草一木，我们童年的幸福可爱，母亲絮絮叨叨，直说得眼睛都睁不开了，才在熟悉又陌生的蛙鸣里睡着了。我也可以安心地躺下来，闭上眼睛歇息。已经是深夜了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，在枕边断断续续的蛙鸣里，我的脑海里过电影似的，又清晰地看到了青砖脚土坯墙的老屋，看到了树木葱茏的院子，看到了亭亭的向日葵，还有满头黑发的母亲。

深不见底的夜空，被闪闪发光的银河一分为二，银河里是密密麻麻的星星，银河外也是密密麻麻的星星。

麦青、麦黄、麦上场。好不容易收完了麦子，一顿白面馒头管饱，我们这些小孩子们，躺在自家院子里的草垫上，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，心满意足地寻找星星。

我们先找北斗星。北斗星由七颗不同亮度的星星组成，特别显眼，再顺着北斗星的勺子头找下去，又找到了北极星。

北极星一年四季都在北方，过去没有指南针，在夜晚迷路的古人，会根据北极星的位置判断方向，就可以走出困境。母亲一边摇着蒲扇，一边给我们讲解与星星有关的小知识。

织女星、牛郎星、天狼星……夜一点点深了，满天的星星闪烁着，村前小溪里的蛙鸣此起彼伏，我们在蒲扇的凉风里睡着了，母亲坐在我们的身边，困得左摇右晃，手里的蒲扇却总是不肯停下来。想到母亲不停挥动蒲扇的样子，我的心里慢慢安静下来，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。梦里梦外都是熟悉或者陌生的蛙鸣。

母亲那次出院以后，卧床不起了。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母亲，希望能够减轻她身体痛苦的同时，再给她一些心理上的安慰，也让我深藏在心底的疼痛，还有那些来不及的想法所带给我的苦伤，能够稍稍减缓一些。每天晚上伺候母亲躺下，再到她睡着，已经快半夜了。经常是我刚刚在客厅的折叠沙发上躺下，老父亲睡醒一觉起来了。他拄着拐杖，咔咔咔地挪出卧室，找我说话来了。

我们住在一楼，好在不影响邻居。我又累又困，却不得不跟父亲说话。他轻微老年痴呆了，前边说着后边忘，好不容易等他又去睡觉了，我又得起来给母亲拾掇造口袋或者别的什么。 拾掇完成，我再次躺下，闭上眼睛，枕着南边广利河里传来的蛙鸣，疲惫地睡去了。梦里梦外，都是母亲在轻声呼唤我的乳名。

又是夏天了，又是陪伴老父亲的一夜。我躺在客厅的折叠沙发上，听着远处传来的蛙鸣，却怎么也睡不着。迷迷糊糊的，好像听到母亲在叫我。我急急忙忙地爬起来，三两步跨进母亲的卧室，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床上，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，泪如雨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