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子黄时的雨,将黎里古镇洇染成水墨。我撑伞从晏公庙码头的青石阶启程。这市河不过三里长,却串起八百载光阴——橹声摇过七十二桥洞时,涟漪里漾开的,是宋元明清的倒影。 据《宋会要辑稿》载:“绍兴二十六年诏:江南市镇民居,当悬竹为障,以别内外。”站在进登桥头,两岸栗色门板前垂落的七尺竹帘,正应了这道古训。主人家阿婆指尖翻飞拣着蚕茧,吴侬软语里藏着典故:“赵磻老大人疏浚市河那年,给每户发了篾刀和竹样。”南宋工部侍郎赵磻老归隐后,不仅将黎川市河拓成商道,更以竹帘为屏,既守闺阁之礼,又纳市井之声。如今老裁缝周师傅的篾刀起落间,千年光阴化作细密纹路,新编的黎帘挂件还带着篾青体温,说是照着赵大人留下的图样。
转过沈氏丝行的斑驳山墙,褪色的《申报》剪报复印件在茶馆墙壁的镜框里泛黄。沈老伯用长柄铜壶斟茶,碧螺春的香气漫过那段铅字: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,浙江湖州辑里丝与江苏吴江震泽丝同夺金奖。这让我想起《江南市镇丝绸贸易考》里的记载——鼎盛时黎里生丝经上海出口,竟占去法国里昂丝绸市场原料三成。往昔的缫丝工场里,泛黄的提货单上,“经上海转马赛”的墨迹,洇染着百年海风。
晏公庙码头的航路碑苔痕斑驳,万历四十七年的刻字仍可辨认:“自黎里出平望,经太湖入运河,北抵神京,南达闽粤。”验货厅玻璃柜中的墨西哥柱洋却透露更多秘密:这些1732年铸造的银币,比碑文记载的晚明贸易已过去百余年。暗沉银光里,分明映着大航海时代的风暴。当年绸船过太湖、越运河,最终竟与横渡太平洋的马尼拉大帆船在阿卡普尔科港相遇。
暮色浸透廊棚时,临河酒肆的糟香勾人魂魄。“三白三醉”端上桌的刹那,邻桌老茶客的桂花酿已斟满三巡。他拍腿唱起的评弹里,沈万三的元宝船在赵家花园浜搁浅,却让洪武年间的麒麟砖雕在门楣上活了六百年。南京博物院藏的图录翻到第七页,那对衔着如意结的瑞兽,正与檐角铜铃遥相呼应。
夜灯初上,七十二条弄堂成了流动的戏台。花园浜戏楼演着《珍珠塔》,方卿见姑的唱段未歇,麦芽塌饼的焦香已缠住游人衣角。最妙是转角处的赵磻老纪念馆——玻璃柜里《拙庵词稿》的蠹痕间,“且将新火试新茶”的墨迹,竟与阿婆递来的新茶温度相仿。
河心忽飘来盏荷花灯,烛影摇红处,依稀见得当年丝商放灯祈福的模样。这水做的古镇,把光阴都酿成了银杏树心的蜜,既凝着《全宋词》的月色,又化得开市井灶膛的炊烟。雨不知何时停了,橹声吱呀摇醒满天星斗,某个瞬间,我仿佛看见赵磻老站在八百年前的月光里,将新编的竹帘轻轻垂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