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村里家家都烧大锅灶。大锅灶土坯砌成,一大一小,支在堂屋西北角,煮饭、熬粥、炒菜、烧水。水缸是满的,旁边站立着的碗柜,新的,油漆味道刺人眼鼻。烟筒直直立在屋顶,指向天空。向晚时分,炊烟次第升起,田野上劳作的农人便扛着农具陆续向村里走去,觅食归来的鸡鸭鹅也成群结队地向家里溜达。乡人将砌锅垒灶称为“支锅”。“支锅”是过日子的大事,马虎不得。择好吉日即置酒办菜,约请专门的大师傅。大师傅到门,查备料、勘位置、划墨线,家里的男主人殷勤协助。吉时到,鞭炮响。锅灶安置稳妥即暖灶,烧旺旺的火,煮一锅饭,炒几样菜,青菜豆腐保平安,鱼断不可少,得大整条。一切只为一个好寓意:日子红红火火年年有余。灶王爷下凡。平凡人家的烟火生活从一日三餐开始。
大锅灶烧的大都是稻草,我们称其为穰草,也烧麦秸、棉柴、豆秸、油菜杆子、牛粪等,不多。所以各家门口的场基上都堆有一两个大草垛。日晒雨淋后,远远看去,像一朵朵灰褐色的蘑菇。风日晴和,母鸡带着小鸡在草垛旁找虫子吃。猪在草垛里拱来拱去。小孩子们在草垛间翻跟头捉迷藏。干稻草易燃,点火即着,令人懊恼的是梅雨及长夏时节,急雨长雨,偏又屋顶破损,灶间尤甚,那么脸盆、水桶、澡盆便罗列满地,承接屋漏。地面返潮湿滑,火柴亦已绵软,屋外仍罩着一层雨雾,草垛水淋淋的。稻草染了湿气,就生烟雾,只得将膛灰扒干净,拼命地拉风箱,灶膛明明灭灭,半晌,“轰”的一声喷出一个火球来,再半晌, “轰”的一声再喷出一个火球来。一顿饭做下来,直熏得人眼睛酸涩,满脸黑红。
寒素人家,一日三餐不过粗茶淡饭,灶间多是冷清的。即使这样,草还是不够烧,只好砍野草捡牛粪。所以放暑假时,半大孩子呼啦啦一群,成了砍草大军的主力。每天起早贪黑,因为一个暑假是要完成一个草垛任务的。田埂硬是给砍秃了。野草比稻草经烧,一经火“哔哔卟卟”响得起劲。干净的巴根草碾碎,拌上淘米水豆腐渣,是猪爱吃的饲料。
母亲忙着田间地头的农活,父亲办了厂,先是瓜子厂,后是农药厂,再是轮窑厂里跑供销,锅灶间的活计几乎全依赖祖母。放学路上,远远看见屋顶炊烟袅袅,便晓得祖母正忙着烧火做饭。祖母熬的粥绿莹莹的汪着一层粥油,极香浓。祖母制豆瓣酱、霉豆腐,晒干瓠条、干茄子,还能将野外的萱草花、地踏皮、水菱角、芋头藤子、茭瓜,变着花样做成我们爱吃的下饭菜。豌豆、蚕豆、豇豆老了时,饭头上蒸,让我们揣在兜里当零食。顶好吃的要数大锅炕的锅巴,每每围在祖母身边,迫不及待往灶膛内胡乱添草,待锅巴两面微黄焦,祖母取出她极少享用的点心罐子,撒了一层古巴糖。一会儿工夫,香喷喷、脆蹦蹦的锅巴就被她的小馋鬼们分食一空。
锅膛内的草木灰故乡人称之为“清灰”,清灰每天要扒出一箩筐,堆积在后院,鸡鸭鹅只在灰堆里嬉戏,找东西吃。和着鸡鸭鹅粪的清灰是庄稼和大地极好的养料。祖母用极干净的清灰揉搓马齿苋,易干。哪里破了皮,抓一把清灰敷上,止血了。
前面说过,清贫人家的灶间多是冷清的。当然有例外,来了贵客,或家里遇到啥喜事,杀鸡宰鸭,煮蛋烹茶,“滋啦滋啦”“咕嘟咕嘟”,大锅灶便从早到晚的响个不住。那时,我们还没有长大,祖母好好地活着,父母那么年轻。仿佛不过是过了一些日子,孰料时光已然过去了四十多个春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