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:您的阅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?
张帆:上小学前就开始读书。我父母都是工人,家里没什么书,有两本《十万个为什么》(全套是21本),一本《农村实用手册》,还有一本《中国菜谱》北京分册,都看过好多遍。中学时去母亲工厂的图书馆借书,觉得有意思的就借来看,无序随机,也没人指导。相比之下还是以读文学书最多,比如唐诗宋词、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等等。小时候想当作家,高考时本来应该报中文系。可那年北大中文系在我们老家不招生,就报了历史系。
记者:从什么时候开始确定以历史为一生事业的这种志向?
张帆:大学一年级基本上还没有摆脱高中的学习状态。从二年级开始,老师让大家写课程作业,查阅史料,寻找问题,提出看法。这时候的读书开始重点关注学者研究成果,看他们怎么对历史进行深度挖掘。比如被誉为“20世纪中国史学泰斗”的陈寅恪先生,只是一开始他的著作还不太能看懂。还有北大历史系的田余庆先生,他的文章也很深,但读起来稍微容易一些,能体会到钻研历史问题的魅力。通过阅读学者论著,慢慢地感受到历史研究的价值和乐趣。
记者:在北大,有哪些老师在阅读方面对您影响比较大?
张帆:就阅读而言,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班主任李孝聪老师。大学入学后我请教李老师应该看什么书,他说如果将来想搞历史,就看《资治通鉴》,因为早晚得看。于是我把《资治通鉴》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,大部分能看懂,不懂的地方就跳过去。这对我影响很大,让我对中国古代历史有了和看教科书非常不同的感觉,有很多生动的叙述描写,从中真切地体会到历史的复杂和趣味。现在我也和学生们说,学习中国古代史,应该首先读《资治通鉴》。
记者:您的阅读有什么特点,史书是不是在阅读中占有很大比例?有什么阅读习惯?
张帆:读书是我们的日常工作。研究历史的某一个时期,首先要阅读相关的史书、史料。读这些史书、史料主要是为了研究和教学,不是为了享受读书乐趣。因此有些书或书中有些部分要看多遍,就某些问题再顺藤摸瓜地去查阅其他书。这样的读书需要做笔记,抄录书中篇目和关键词,以备复查。享受乐趣的读书则基本是泛读,不一定做笔记,往往只是拿笔勾画圈点。
中华读书报:听说您的藏书很多,怎么保存呢?
张帆:粗略估计大概有三万册书,大部分放在家里,小部分放在办公室。家里客厅和除卧室以外的居室都沿墙做了书架,其中大部分是双排的,就是能放两排书。我买书过多,大半是买旧书。青少年时代物质上没挨过饿(尽管吃得不好),但精神上挨过饿,养成一种对书的“饥渴”。后来有条件了,就要把许多过去翻看过、包括看不懂只翻过几页以及听说过想看但没看到的书都买回来,其实很多也没什么用,就是买来放着。还有一种情况是像集邮一样,成套的书如果买过其中一本,后来很可能就要努力把全套买齐,不管有用没用。
记者:在这些书里,最有纪念意义的是哪一本?有什么有关藏书的趣事可以分享吗?
张帆:比较起来,最有纪念意义的应该是光绪年间江苏书局刊本《元史氏族表·元史艺文志》。这是清代学者钱大昕研究元史的两种著作,线装各一册,合为一函。本来并非罕见的珍本,但是第一,我没什么线装书,这就是我藏书中出版年代最早的了。第二,是我的博士生导师许大龄先生30多年前送给我的,此前又是许先生一位姻亲在1954年专门赠送他的。
趣事方面,1990年中国书店影印出版过一部明代法律史料《刑台法律》,只印500册,在市场上很少见到。2013年我浏览孔夫子旧书网目录,偶然看到有一部待售的《邢台法律》,定价200元。结合出版社、出版年代等信息来看,断定就是孔网价格远不止200元的《刑台法律》,点开照片一看的确如此,马上下单购买。如果卖书者没有把书名打错,早就被别人抢走了。这件事以前在北大接受采访时讲过,其实更早还有类似事例。2005年在孔网看到一套《北国地理志》上下册,作者王仲荣,中华书局1980年出版。尽管没有书的照片,但心想哪有什么王仲荣《北国地理志》,一定是当时不太好买的王仲荦《北周地理志》,买来不出所料。
记者:您有枕边书吗?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书?
张帆:我的枕边书会不断变化,因此实际上可以说没有。喜欢的书可能还是《资治通鉴》以及《史记》,都通读过两遍。过去喜欢文学,经常读古代文学家的诗文,也读过一些外国文学名著,现在读得少了。我是搞元史的,读得最多的书其实是“二十四史”里面的《元史》,至少是用得最多、翻阅最多,把书都看破了,书皮掉下来,又用胶带粘上。不过谈不上喜欢。
记者:对于历史书籍的阅读您有什么建议?您认为怎样才能做好历史研究?
张帆:如果有可能的话,还是多看一些古代的史书,主要是那些史学名著,初学者可以参考注释和翻译,总比现代人写的著作更靠近历史。
做好历史研究,首先记忆力很重要,当然不会完全过目不忘,可同样的内容记住多一点、印象深一点,总是一种优势。二是理解力或者说领悟力,很多一眼就看懂的内容,放到历史背景下思考,往往就有一开始没发现的意义。三是细心,看材料不能大而化之,经常需要逐字细读,对照其他相关材料深入琢磨。四是思维活跃,有联系乃至想象的能力。
记者:您的著作《元代宰相制度研究》很有影响,谈谈您的治学方法和理念?
张帆:《元代宰相制度研究》是我的博士学位论文,已经出版快30年了。这个题目前人没有做过,算是开拓性研究。当时我们系教过我中国通史课程的祝总斌先生出版了《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》,研究的是汉朝到南北朝大概七八百年历史里的宰相制度。我看了觉得很有意思,心想,元朝也可以做这样一个题目。我们那个年代,选题的空白点还很多,不像现在选题这么困难。
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搜集、抄录材料,从各种文献中抄出与论文主题有关的材料,大概十几二十万字。每条材料都编了号码,翻来覆去地看,考虑它能说明什么问题,这个问题放在论文当中什么位置比较合适。有的材料性质比较单一,有的材料可以从多角度理解,说明不同的问题。总之,整体想明白了我才开始写。虽然动笔比其他同学落后,但我参照司马光编纂《资治通鉴》的方法,先列出提纲排比好资料,再进行写作,进度就比较快了。平均一天写三千字,五十多天写完。
记者:您编写的教材《中国古代简史》重印率很高。
张帆:我博士毕业后多年开设全校公共选修课“中国通史(古代部分)”,《中国古代简史》是在这门课讲授过程中逐渐写出来的。针对非历史专业的读者群体写教材,太复杂的问题要稍微简化,还应该吸收学术界新的成果,也要注意一定的趣味性。这些成为我写教材的原则。比如对于传统的五种社会形态分期理论,包括中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分界点在哪里,甚至奴隶社会是否存在,封建社会的概念是否适用,在学术界争论都很大。还有,过去历史教材里有大量篇幅讲农民起义,在我这儿只简单交代,不展开细节。我认为中国古代社会经济的发展比较缓慢,没有必要每个朝代都展开讲,因此也只作了跨朝代的描述。
记者:您做历史研究很注重当下性?
张帆:中国历代王朝兴衰的本质基本是一样的,这种王朝循环的特征提示我们历史往往会重演。很多问题表面上变了,但是深层的核心内容基本没有变。所以学习历史对于理解当下的中国社会很有帮助。
记者:如果去荒岛只能带三本书,您会选择哪三本?
张帆:这太难选了。我希望不把三本理解为三册,而是理解为三部。这样的话《资治通鉴》虽然有20册,但只能算是一部书,因为书店不会拆开卖单册。第一部就带《资治通鉴》。第二部带杜甫的诗集,有多种注本可选,都不止一册。要选作品按年代排列的,不选按诗体排列的,多半会选杨伦《杜诗镜诠》上下册。年轻的时候不怎么喜欢杜甫,年纪大了看法改变,觉得杜诗的博大精深无人可及。第三部只有一册,就是朱熹《四书章句集注》(当然我也有分两册的版本)。这部书我没有细读过,一直想找时间细读一下。 据《中华读书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