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第一期的《上海文学》出现了一个新专栏“结网纪事”,作家陈村刊发《从电脑说起》,回忆自己1992年买电脑之后的故事。小说之外,被称为网络文学师爷的陈村,在网络世界里嬉笑怒骂洒脱率真的陈村,今年陆续推出《走通大渡河》《结网纪事》等作品。《中华读书报》记者近日专访陈村,让我们重新走近他博大而风趣的精神世界。 据《中华读书报》
记者:作为最早一批参与、见证网络发展的作家,您如何评价网络文学的发展与变化?
陈村:网络文学发展到今天,它的规模和影响力远远超出当年的预期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大做强,其中有硬件软件的支持,也有中国人与文学的亲和。全球也就是这块土地上,作品海啸般涌出。文学写作成为一个人人可能参与的现象级活动,令人目不暇接。我作为一个较早的参与者,有幸见证了它的风起云涌。
当然,文学除了广度还有深度。期待更多的好作家、好作品的出现。出不了李白杜甫,全唐诗就黯淡许多。没有曹雪芹,中国小说也就难以谈论海拔。
记者:《结网纪事》要结集出版了,能具体谈谈吗?
陈村:书中的文章在一年半中陆续写成,以专栏形式发表在《上海文学》杂志2024年各期和2025年1-5期,一共十七篇。所记的事情大致是从购买电脑的1992年到我退休的2015年。发表在杂志上时无图。《上海文学》发到其微信公众号时,我为它们配上了相关图片。这两个月,我重读文章,个别地方做了修正和润饰。
刚才,我在网上发现一本《勇往直前》的图文书,作者中有吴亮和朱新建。他们也是我书中重重写到的人物。可叹的是,朱爷早已病故,老吴亮正在护理院。那么滔滔不绝的人,一个无法再开口,一个说不出完整的句子。人世就是这样。
我的电脑中有个文件名叫《逝者》,记着一百多名朋友和熟人,按去世时间排列,标注生卒年月。排成很长的队列,触目惊心。最后一个是我,有生年尚无卒年,我先写在文中,算是自首,免得我死了没人帮我加上。
确实是自首,我不期待永生。不忌讳谈生死。只是想起那些亡故的朋友常常痛心。那是何等有趣的人。我们玩得那么开心,我们以为那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。说停就停了。趁自己还能写字,就再写上几个字吧,这是我写此专栏的动力。
记者:在《结网纪事》中,我们看到了很多诸如《唇枪舌剑与称兄道弟》那样的过往旧事。今天重提,您觉得有何价值和意义?
陈村:如果要研究一个时期的生态,论坛和其他社交平台是最好的标本。人们在那里展示自己,有惺惺相惜,也有冲撞和格斗。论坛上短兵相接,理论上全世界都可同步看到,对斗士和观众都是一种刺激。这中间有不少精彩的表现,但它好像写在沙滩上,海潮一来扫除干净。我在《上海文学》写了一年半的专栏,无非是捡几个贝壳,给大家看看大海的馈赠。我很早就呼吁,希望图书馆档案馆系统能收藏网络的资讯。那些往事,当事人自己都可能忘记了。重看这些记录,可以反刍,哪些身段漂亮,哪几步不漂亮。还应与人为善,我没有写绝。
记者:记录的都是跟电脑和网络相关的事情吗?
陈村:中心情节发生在我当论坛版主的十年。在论坛内外认识许多人,听说许多人际关系。很有看头。谁的一生不这样呢?写成文字,告诫自己与人为善,且将红眼翻作白眼或干脆闭眼。我们再能,有的东西写不了,有的事情别去写,那些不是东西的东西不纠缠。做人都做成了老头,尽管离耳顺的境界尚远,但稍稍懂了一点悖论,看到南辕北辙,自然有点胸闷。
不仅是我,还有许多作家,最熟悉的最想写的东西从来不写。列夫·托尔斯泰写了那么多文字,但是令他晚年出走寻死的心绪他不写。不是虚伪,而是无奈吧,不让自己与他人受伤。只有强大到毕加索,才能肆无忌惮去画不雅的画。蛮横到詹姆斯·乔伊斯,才写那些令人心知肚明的信。一般人经不起伤害,会抑郁,会癫狂,要以花遮面,要靠滤镜生存。人到底是什么?我在论坛看到的比书本上多一点,杂一点,像听鬼故事,网络是个害人精。
记者:您如何看今天的网络?
陈村:更加说不清了。人工智能这个熊孩子,捣毁人类预设的前景。从文学,到人类,到世界,到宇宙,这个地球不知它将转向哪里。既然无法知道,也就淡定吧。还有生死相伴,可能真是一种幸福。
记者:《结网纪事》之后您打算做什么?
陈村:从发表第一篇文字算起,我的写作履历已经过了半个世纪。目力、体力和脑力迅速衰退,作为一个创作者,早晚会停车。我接着想做的事情是给自己做一个作品年表,编一个年谱,留给孩子,让他们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就活得七颠八倒鸡零狗碎的。
记者:在网络世界浸淫多年,您的心态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多变化?毕竟网络读者也在更新换代。您如何看待网络对自己的影响?
陈村:因为互联网出其不意的出现,我的后半生完全走偏了。过于贪玩,乐此不疲。当然我不后悔。网络让我看到人性的深处,看到生命的悖论,看到世界的丰富。网络不仅仅是文学。它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镜像和预言,是地球人的心心念念。人生苦短,也因自己的慵懒,无法去做更多的事情,很是遗憾。
记者:您有枕边书吗?
陈村:我床边是个书架,床头有许多书,很杂。例如叶兆言《璩家花园》,吴亮《夭折的记忆》,德国人写的《隐疾:名人与人格障碍》,蒋原伦《诸子论诸子:先秦文化窥豹》,何向阳《刹那》等。收到新书,我都翻一下。
记者:有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吗?
陈村:人像一段木头,经过一本本书的斧正,渐渐成型,有了面目。我二十来岁的时候读到惠特曼《草叶集选》(楚图南译),罗曼·罗兰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(傅雷译),正是读它们的好时候。年轻的困难是找到自己,书帮了我。有这样的书为伴,自己不能太无聊。
记者:哪一本书对您的影响最大?激发您写作欲望的书呢?
陈村:对我影响最大的是《鲁迅全集》。我通读过鲁迅先生的全部创作。但激发我写作欲望的是那些烂书,写得那么差还出版再版,我要写一个给他们看看。近来我在网上挖坟,看看前辈作家写过什么烂作,以此告诫自己。我也欢迎后生们看出我作品的不足为训。
记者: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?会记笔记吗?喜欢快是慢读?
陈村:当年借书不易,限时限刻要还,所以读得很快,更没空写笔记。那些不急着还的书,我会抄下来。抄过唐诗,也抄过《草叶集选》。
记者: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?
陈村:最理想的状态是想读的书就在手边,身边有个大大的图书室(包括存放在硬盘上的电子书),网上可以搜索到想读的书刊。必须读许多种书,宇宙天地、动植物、人类,读自己读不懂但有兴趣的专业书,少读或不读流行的书,算命的书。以前都是躺着阅读,现在面对屏幕常常坐读。我的体验,读书最好的时候是生个不致命的毛病,住院期间,平时看不下去的普鲁斯特顿时熠熠闪光。
记者: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?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?
陈村:我会翻看一些读过的书。我喜欢《阿Q正传》《红楼梦》《湘行散记》《佩德罗·帕拉莫》等,看见它们就会翻看一会。
记者:回顾您的阅读生活,经历了怎样的变化?网络时代是否没有时间读纸质书了?
陈村:年轻时候读书是最好的,它的营养滋养一生。有了互联网后,读闲书少了。一是大量时间被网络耗用,二是人生的困惑溢出书本,更愿意多看看面前真实的社会和人生,看科技的新发现。重要的是意愿,只要想读,总会有时间的。
记者:您有崇拜的作家吗?
陈村:我有不少敬重的中外作家。私心最崇敬的是鲁迅先生。
记者:对您来说,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?
陈村:写作可以另造一个世界,让自己透透气。可以有机会站在他人的立场来看世界。可以去找真实的自己。可以发现自己的无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