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家清理抽屉,一个储钱罐沉沉压住了零散杂物。绿漆斑驳得看不出底色,手指拂过,粗粝的凉意直透心底。什么时候把它遗忘在这里了?也许就是某个午后,投币的指尖悬在半空,忽而觉得这动作显出几分孩子气。就在数不清的“叮当”声里,时光悄无声息地带走了那个期待投币的我。
那是只蹲坐的青蛙,鼓胀的肚皮上,荷叶图纹几乎磨平,只余一点淡得发灰的绿。儿时总觉得它那对黑漆点就的眼珠,亮得烫人,像无声的催促:“硬币,快来。”那时的零钱金贵:一块钱能换来两支小布丁,冰渣贴着舌头;五毛钱能买到一张“奥特曼”闪光贴纸,宝贝似的粘在铅笔盒上。每次从母亲掌心接过硬币,小手便汗津津地攥紧,一路小跑到书桌前,踮起脚尖,硬币滑入蛙头顶的缝隙,“叮当”——那脆响才算稳稳托住了雀跃的心跳。
最盼的是“开罐日”。寒暑假伊始,或是生日前,我屏住呼吸,轻轻掀开青蛙腹底那片薄薄的塑料挡板。硬币哗啦倾泻,在掌心堆起小小的凉意:印着国徽的一元硬币,棱角还留着谁的体温;菊花五毛,花瓣轮廓早已模糊不清;一角的硬币边齿几乎磨平,却依然执着地闪着暗淡的银光。盘腿坐在地板上,将它们按面值分堆排开,像点数小小的兵团。数妥了,用厚实的塑料袋仔细裹好。母亲牵着我走向街角的报刊亭。我趴在冰凉的水泥柜台上,踮着脚,一枚枚把硬币推给老板,换来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《阿衰》。若有富余,隔壁饰品店柜台里那支印着最时兴动漫图案的笔,握在手里便能平添几分神气。
那时储钱罐里每进一枚硬币,心尖上的小花苞就胀开一分。同桌曾得意展示他的陶瓷红苹果储钱罐,我回家对着沉默的青蛙低语:“别难过,等我攒够钱,给你粘满会发光的星星贴纸,准比他那个苹果漂亮十倍。”那蹲坐的哑巴青蛙,竟成了童年所有絮絮叨叨心事的收容所。
硬币的叮当声日渐稀疏。手里的零花钱渐渐能买下整本的硬面抄,崭新的纸页散发着陌生而成熟的气息,那一刻,零钱敲击的声响变得轻飘而遥远。压岁红包存入了银行存折,连拆开那刻的红纸窸窣,也失了原本鼓胀的欣喜。青蛙储钱罐被移到书柜的最高层,积攒着灰尘。后来某次,需要凑钱买本厚字典,匆忙翻出它,倒出的硬币却不够付账,看它落寞的样子只觉无用又碍事。它便被塞进旧塑料袋,在阳台的纸箱底一待多年。直到这次迁徙,才在抽屉深处重新触及这份沉坠的过往。
我握紧它摇了摇,内里传来细碎沉闷的磕碰,恍如隔世。掀开挡板,几枚硬币应声滚落,带着旧时光的哑光。一张被折成僵硬的心形的五角纸币,软塌塌地混在中间,边角蜷曲着。午后的光线斜切进窗棂,拂过硬币边缘,细小的金属反光倏然跳动。我听见遥远童年那清亮的“叮当”声骤然击中心房,看见阳光里那个趴在凉席上的小小身影,鼻尖几乎贴着硬币呵气,眼中的光亮盛满了整个下午,甚至能看清睫毛尖跳动的金色微粒。
记忆不过是被岁月藏得更深,如同这些硬币,静静躺在时光的暗格里。在成年的匆忙碾轧下,总有些猝不及防的触碰,让尘封的暖意突然滚落,提醒着那曾经纯粹得发烫的快乐。
硬币和“纸心”被轻轻拢回掌心。我将青蛙储钱罐里外擦拭干净,露出底下一点残余的青釉。它被郑重安放在新居书架上最醒目的一格。若有一天孩子指着它好奇,我会轻抚它圆润的背脊:“这里藏着的,可不只是硬币,还有一个夏天也不会融化的梦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