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多年里,我对石榴的滋味充满了向往,也充满了想象。实际上小时我的村庄是有石榴树的,一到五六月,满树就开满了红红的石榴花。石榴花好美,初夏天她独尊。石榴边开花边结果,灯笼状的果,秀气好看。可惜的是,结下的石榴很小就被揪下了,一村子的孩子,见了就拽就揪,石榴树个不高,却长得结实,最高的枝头也是可以爬上去。
我对石榴味道的渴望,在榴花红的时间段一次次升腾。我曾试图阻拦过玩伴,不去揪小小的石榴崽,但效果很差,一转身还是揪了,甚至连自己也管不住手脚。石榴花美,却不见石榴果成熟,我心中遗憾重重的,想象不出石榴果的滋味,又让我不甘。但我可以确定,灿若流火的石榴花,一定会结下味美的石榴果,还一定和桃李杏梨枣不同。
石榴花红一茬又一茬,十岁这年我进了城,去了一名为“印刷厂小学”的学校读书,学校的名字怪怪的,但之前的好,叫“实验小学”。我的出现让一班同学吃惊,瘦黑,长着大大的眼睛,头发如一堆乱草,个子比同龄的同学矮一截,如是一棵年年被拽了幼果的石榴树。那时,乡村的孩子大约都如此。
我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,前面的同学挡着我,上课我只能站着听。站着听有一好处,小动作做不了,也不会打瞌睡。我学习成绩好,和最后一排站着听课有关,老师爱点我发言,我用土土的乡间话回答,还一说一个准,从不走样。我的作文更好,写出的事都是我经历过的,还能不生动?老师的表扬是免不了的,我却高兴不起来。我有两个毛病,一是头上长虱子,二是好流鼻血。头上的虱子,似乎是那时村里孩子的标配。秃子头上虱子,明摆着。我瞒不了,我先是剪了乱发,之后头上包了“六六六”,花了不少功夫,消灭了头上的虱子,但仍有不少同学和我拉开距离,怕“逮”上了虱子。流鼻血是件可怕的事,我的鼻子是个“沙”鼻子,沙聚不住水,风一吹,就能让鼻血流得山呼海啸,好难好难止住。
我坐最后一排,一天,站着听课听得入迷,正起劲时,只觉得鼻子一痒,坏了,鼻血断珠样向下流,吓得老师惊叫,又是塞鼻孔,又是用凉水泼头,可血就是止不住。我却摇摇头,说没事的,悻悻的跑回了家。随后的日子,在学校流了多少次鼻血,我自己也记不住了,没理由的流,同学竟给我起了个绰号“红鼻子”。我鼻子不红,红是血留下的。
榴花开时,坐我前排的女同学董玫捧来了一大捧石榴花,白色的石榴花,白得耀眼。白石榴花我第一次见,和村子里的石榴花反差太大了。
董玫对我说:单方,白石榴花揉揉塞鼻子,治流鼻血。董玫说这话时,把白石榴花放在我的桌子上,眼睛看着窗户,窗户的破玻璃上,一只蜘蛛在网上游来游去。董玫曾被我流的一地鼻血吓哭过,哭得我手一抹,抹得一脸都是血。我点点头,心中“怦怦”跳,董玫是好姑娘。我也被鼻血流怕了,杀鸡,鸡血流尽了,鸡就死了。我鼻血流得厉害,流尽了,我也会死的。董玫拿起白石榴花揉成两个团,递给了我,我有些害羞,还是塞进了鼻孔里。之后的日子,董玫天天带上石榴花,不声不响放在我的桌子上,我也不吭声不吭气,将石榴花揉揉堵住鼻孔。整个石榴花盛开的日子,我的鼻子就出过一次血,还是我揉的,血将白石榴花染红了,白石榴花成了流火的花红。
到了秋天,石榴熟了,董玫捎来了十多个狗头大、裂着嘴的大石榴。董玫将石榴掰开,分给同学们吃,却给了我一整个。我狂喜,目光却低了下去。我将领略到石榴的滋味了。没想到的是,王兵冲了上来,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石榴,说:你还要?一朵石榴花,一个石榴,你坏了多少石榴?王兵是班长,同学们都怕他几分。
我虽胆怯,但石榴对我的诱惑力太大,我看了眼董玫,不管不顾地冲向了王兵,我记得清清楚楚,我的鼻子碰在了桌子上。我的鼻子又痛又酸,但没流血,我的鼻子成了铁鼻子。围观的同学猛地鼓掌,为我的鼻子。王兵也鼓掌,还抱住了我的肩。说:鼻子好了。董玫抹眼泪,轻轻说:真好。
老师没收了我和王兵抢夺的石榴,我没吃上董玫带来的石榴,却又觉得董玫家的石榴我吃了一个又一个。又是石榴成熟季,同学相聚,董玫带来了一筐石榴,硕大的石榴大裂着嘴。董玫说:人老了,石榴也老了,但老树新花,结不歇。我站起来向石榴致敬,我说:谢谢了,救命的白石榴花。王兵和董玫成了一家人,恩恩爱爱的。我吃了一粒粒石榴,滋味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