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地方对一个人有着神秘而微妙的关系。比如《消息》中记录的,就是贾平凹采风时走过多个地方收录的各种讯息。陕西南部、北部及黄河沿线、秦岭腹地……从2023年到2024年,贾平凹沿着黄河与秦岭采风,“去了一个地方,这地方与你投缘了,看山水草木的生长形态,生命变化,你就惊讶,这时你就会发现你是诗人,因为惊讶就是诗”。贾平凹把他的“惊讶”收录在《消息》里,在作品后记中,他说:“你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,发现了别人没发现的,你把它记下来,写成文章,目的是带更多人也进入异境,唤起我们的情怀。”
记者:《消息》书名起得好,既是大地的气息、万物的消息,更是人间的消息,且与12年前的《天气》互为补充。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书名吗?
贾平凹:当整理这些年的采风笔记,忽一日,动笔的欲望在心中发动。二十多个月后就有了这本《消息》,书名是写到五万字后,看到了“百草奋兴”“群生消息”的话,就有了书名。写作了五十年,到了现在,写作对于我已不是写作,是修行,是农夫和种的一料一料的庄稼。以前写过《天气》,说“天气就是天意”,这本《消息》更多地写着大地,写“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”。《消息》里没有迷恋于一个完整的故事,而醉心于一个气息的弥漫,如荷锄而立在田间,看雾起霜降,听土壤呼吸,领悟四季之变化,有怎样的气质变化。
记者:开篇《晋陕大峡谷》发表后被《新华文摘》等多家报刊转载,并被拍成文学纪录片,使作品更为丰富并立体化,同时具备了文学和文献的意义,传播也更为深远。从黄河禹门到仓颉故里,从渭河平原到商洛群山,《消息》以“水经流图”般把历史、民俗与当代生存状态交织起来,堪称鲜活的《清明上河图》。您在写作时有地理概念吗?
贾平凹:如果说纯粹的写作人,与世无争,挑着鸡蛋筐子过集市,不是要撞人而是怕人撞,那我应该是。我不善于交际,不爱到热闹处,多少有些社恐,但喜欢独自或二三朋友去采风。出去了,没有个目标,见山钻山,遇河过河,人任了脚步,步随了风吧。
记者:《消息》让我们看到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和困顿,让我们体会他们的隐忍和善良,以及憧憬和希望。书里有善恶,有因果,如《发现邪恶》里的唐超生,就像一条钻在苹果里的虫;《好死》里的阮小手却一生淳朴厚道。描写只是凝练的笔触,行文似乎是实访照录,更多的是对现实、人文、历史、风物的志异与警世。整体写法承续中国古代笔记小说“志人”“志怪”的传统——这一风格与什么有关?
贾平凹:《消息》中涉猎的事情广泛,甚至杂芜,不论所写的是如何的日常琐碎,是“散点透视”,还是“春秋笔法”微言探幽,而我记着这样一段话:“波澜为世之常,小鱼逐浪而善泳,跃然歌咏。然,谁知百尺之下心?谁知水之深?”知了水之深,就知道了水皮波澜该是如何形状、色彩和声音。写这些东西,兴趣已经不在了那种刻意的要歌赞或批判,倾心于观摩人性的隐秘,传达经世的体验,去追寻属于文学的“终极意义和魅力”。
记者:书里有传统文化的来处,如《唐公房碑》《华山土地神庙》,也有古今之对话与碰撞,如《注水》,却落足到“大流之所以为大流,它能泯众”,充满了思辨与哲理意味。您近些年的写作,越来越效法自然,同时注重哲学?
贾平凹:只能是心向往之吧。写什么是作者看到了什么。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东西,那是观念和心性所致。怎么去写,都是自己的审美趣味。
记者:但是也有未展开叙述的,如《窟野人》。在短与长、简与丰上,您是怎么考虑的?
贾平凹:我以前说过,巨大的真诚和巨大的情感是写作最起码的要求,在此基础上,识肯定要大于才,至于该长该短,该简该丰,视内容而定吧。刻印都讲究“密不插针,疏能跑马”,关键是能写出幽微处,这一点,李煜、李清照的那些词最能给予启发。
记者:出自《中华成语词典》的成语“雁过拔毛”几乎无人不知,但是通过小说人物李全有的“还原”,让我们读出了另一番意味。类似“词典”应该也是您常读常思考的读物吧,要读多少遍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?
贾平凹:我是很长时间里翻各种词典的,我一直有梦想。如果自己的文章,所写的故事,能变成一个成语或词语,那是多么好啊。比如“夸父追日”,比如“木鸡养到”,比如“阿Q”。可我做不到。
记者:在不断地琢磨中,您发现了什么?
贾平凹:我喜欢还原一些成语。还原的过程非常有意思,它能改变你的思维,丰富你的想象,激活细节,获得事物的鲜活。有时会琢磨一些词的元初含义,领悟中国文字的奇妙。
记者:很喜欢《莲山》,粗略一算,其中竟有23种野兽,14种野菜,16种树及灌木,18种昆虫飞鸟……花草虫鱼、山林坝梁,视野所及,无奇不有,还惊现小学课本里的“猴子捞月”,读来有如《桃花源记》,美不胜收。小说里研究站的八个人,虽各有各家难念的经,却“口无是非,胸无芥蒂”。我们读来如此酣畅的美文,写的时候是否也同样淋漓尽致?您现在写文章还需要修改吗?
贾平凹:写作中常有涩滞和顺畅。涩滞时,一两千字得写两三天的,稿件是写了撕,撕了写,再写了撕。顺畅,就忘了时间了,忘我了,经常是写作中去上卫生间,卫生间有大镜子,一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原本整齐的头发已乱如蓬草,就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写顺了,写顺了头上是冒气的。动物发情期是最厉害的,女子做了母亲是最勇敢的,写作忘我时,是能量在大发挥吧,也可以说是有了毒,毒气最大。
记者:《消息》是“走”出来的作品,其中有当代人的生存展示,有保护历史、敬畏自然的生活态度。《安罗镇》《烧锅寨》等篇也涉及了文旅产业发展对地方上的影响。能谈谈您在这个过程中的一些深层思考吗?
贾平凹:我出身于乡下,少年时吃过大苦,受过大委屈,后来上学、进城,但一直和乡下没有割断过。当了作家,游走于社会底层,游走于山水,采风的过程也是观察社会、研究社会的过程,也是自己生命体验、领悟的过程,许多感慨、叹喟必然就体现在作品中。
记者:多年来,您一直关注贫困、不平等、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等多种社会问题,您的写作始终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?
贾平凹:我在《消息》后记中写到,在采风中不是看到了什么就写什么 ,而是写那些你爱的,触动了你心灵的东西。
记者:所谓“知识分子”题材在《消息》中也颇多见,写画家、写作家、艺术家……还有地方干部,从《段丽》看到了一点儿《带灯》的影子。尤其在《诉苦》一节里对“作家”的诠释,是深刻的自嘲和反讽,“第五门”很像是作家自述。您似乎总愿意把“我”放进小说?
贾平凹:写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写自己。把“自己”写进去,免得对号入座。
记者:后记里提到,您反复外出采风,去故乡商州,去陕南、陕北走了十个县、三十个村寨。“能到之处,万象繁华,天姿雄瞻,一任放飞纵欲了,感触纷至沓来。”您愿意进一步阐释您所说的“读懂”八大山人,“读懂”苏东坡吗?
贾平凹:如果要说苏东坡,是人生的旷达和行文的自在。如果要说八大山人,震动我的是他说:既在金木水火土之内,又在金木水火土之外。 据《中华读书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