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:您从小就喜欢文学吗?
薛庆国:是的。我在江苏海门长江边的一个小镇长大,从小跟爷爷、奶奶生活在一起。读小学时,爷爷对我管教很严,只希望我努力学功课,不让我看闲书。其实,我成长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身边也没什么闲书,家里只有几本书页都已发黄的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等古典小说。记得这几本书放在爷爷卧室的床头柜里,有一阵我总是偷偷跪在床头柜前,捧着《水浒传》阅读,外屋一有爷爷的动静,我赶紧把书扔进床头柜,以免被他发现而挨训。那几本小说我都是跪着读完的。因为都是繁体字,有不少字,譬如“衆”(众),我不认识,也没有字典可查,所以只能连蒙带猜。还记得有一阵子我一直在琢磨,“衆人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?但尽管如此,这不影响我理解小说的大致情节。后来我读阿拉伯文小说,遇到生词一般也不会去查字典,因为我从小锻炼出了连蒙带猜的本领。
记者:您认为童年时的阅读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影响?
薛庆国:家里的藏书不多,我就把邻居家、理发馆的书都读遍了。其实一共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本书,无非是那个时代能够读到的文学作品,如《林海雪原》《大刀记》《敌后武工队》《金光大道》,等等。因为理发馆总会摆几本书,我就经常去那里,一待就是半天,一两天就读完一本长篇小说。邻居们都知道我爱读书,给我这个小学生起了个外号——“大学生”,那时我们小镇上还没有真正的大学生。爷爷表面上对我很严厉,后来我猜想,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长时间跪在他卧室读书呢?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理发馆一整天不回家的行踪呢?我想他一定是既希望我学好功课,又实在不愿因为我爱读书而惩罚我。因此,我要感激爷爷含蓄地纵容我读书。
1978年,我从《人民日报》读到徐迟的报告文学《哥德巴赫猜想》,此文带给我震撼性的阅读体验。陈景润的故事固然让我感动,但更打动我的,是我从未见过的又朴素又华丽的文风。我反复读了几遍,并把文中许多句子都抄在一个本子上,有些句子至今还清晰记得:如“孤苦伶仃的畸零人。长空里,一只孤雁”,“且看明珠归于谁之手吧”,等等。那时起我才确切地知道,我对语言文字是那么着迷!长大后我意识到,小时候的阅读经历对我培养汉语语感十分重要。语感与天赋有一定关系,但更多取决于阅读经历。
记者:您的知识谱系是怎么建立的?翻译家更应该博览群书吧?
薛庆国:我从小痴迷于阅读文学,在读大学乃至工作后,这个习惯保持了很长时间。所以,中外文学作品在我的知识谱系中占比很大。攻读博士学位时,导师希望我研究阿拉伯语修辞学,以弥补国内学界的一个空白。所以,读博期间读了不少语言、修辞类著作。工作后,为编写翻译教材,又集中阅读了一些翻译理论著作,并在翻译实践中积累了上千张卡片。虽然我编写过翻译教材,也长期教授翻译课,但在翻译文学文本时,各种翻译理论在我脑海里荡然无存,也许理论已在不知不觉中内化于心了。面对翻译文本,我考虑的只是怎么译才好,此时起最大作用的,是自己对文学、语言的感觉。
很难想象,一个翻译家没有从小说家那里学会一点叙事之道,或从诗人那里习得一些辞章之法。在长期从事文学翻译实践的同时,我也潜移默化地提高了写作能力和讲故事的本领。在过去的十多年里,我在阿拉伯国家的主流媒体上发表了不少文章,为讲好中国故事、传播中国声音作了一些努力。回想起来,我的这一小小技能并非得益于高深的传播理论,而主要是从中外文学家那里“偷师”得来的。
此外,因为要在学校教授阿拉伯文学课、带文学专业的研究生,所以自己也通过自学弥补人文知识方面的不足,各类文史哲的图书都读了一些。这些阅读有助于拓宽视野,让我的思想更有深度。记得译林出版社编辑王理行在认识我不久后对我说:“我发现你不太像搞外语的。”他怕我不明白,又补充说:“我这是在夸你呢!我接触的不少外语老师普遍知识面窄,除了懂外语和翻译外,对其他话题知之甚少,同国内人文学者难以深度交流。”这引起我警觉,我也经常告诫同事:外语专业的从业者,不能让自己局限于语言,要多学习、多思考。
记者:您有枕边书吗?
薛庆国:前几年,我还真有枕边书。我从事文学翻译时,习惯于在翻译的余暇,读一些和我翻译的阿拉伯文作品题材、风格比较接近的中文作品,尽可能让自己沉浸在与译作相近的语言氛围中。譬如,我翻译阿拉伯语诗歌时,临睡前会读一些中文诗歌,包括中国诗人的作品和外国诗的中译文,以便体会诗歌语言的感觉。我在翻译阿拉伯文剧作时,曹禺、老舍的剧本就成了那段时间的枕边书。我突然发现,因为我出生、成长在中国南方,所以不太会用地道的汉语——其实是北方人的语言——来翻译剧本的舞台语言;因此,需要通过阅读剧本来学习。我在翻译马哈福兹的散文集《自传的回声》时,找来跟它风格接近的鲁迅散文集《野草》,临睡前也反复阅读。记得在《狗的驳诘》一篇中读到:“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,衣履破碎……”,第二天,我就把“衣履破碎”这个表达用在了译文中。
不过最近几年,我已没有读枕边书的习惯了。主要是因为睡眠没有以前好,如果用脑过度很难入睡,所以临睡前只能读点轻松的东西。有了微信后,便习惯于睡前浏览一些朋友圈、公众号的短文,或者刷刷短视频。随着电子读物和短视频的普及,“枕边书”这个概念也许会让年轻人感到越来越陌生。
记者:有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吗?
薛庆国:罗曼·罗兰的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可能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品。记得读高中时,有一天去英语老师家做客,他也是位年轻人。记得那天他光着膀子,边吃饭,边读着手捧的一本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。我问他这是什么书,他说是一本很好的小说。后来,他让一位会画画的同学替他画一幅罗曼·罗兰的素描,说这是他崇拜的偶像,要挂在墙上。我读大学时,想起了让英语老师着迷的这本书,便从书店买来,一连花了好几天时间读完这四大部头。最打动我的,首先是主人公不畏艰难、奋斗不息的精神。年轻时谁都难免会有苦闷,读了这本书,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独,仿佛找到了精神的同道和榜样。印象深刻的还有那种气势磅礴、大河奔流一般的叙事风格。傅雷的译文也十分精彩,还记得小说的第一句是“江声浩荡”,表达是那么简洁、新颖、有力,令人为之神驰,过目不忘。
记者:您会经常重温读过的书吗?
薛庆国:坦率地说,平时很少有时间重温读过的书。《红楼梦》一共读了三遍,大概是我阅读次数最多的作品。埃及诺奖作家马哈福兹的《宫间街三部曲》,我通读了两遍阿拉伯文原文,觉得很有收获。
记者: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或学者,在世的或已故的,您想见到谁?
薛庆国:我想见到史铁生先生。在我看来,《我与地坛》《命若琴弦》等作品,是当代中国文学中最有魅力、让人感悟最深的作品,也必将成为传世之作。如有机会,我想向他当面表达敬意和谢意。
记者: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,您会选哪三本?
薛庆国:如果可能,我想带上一纸箱的参考书籍,在岛上完成《阿拉伯文化史》的写作,这是我已经酝酿多年的学术梦想。如果没有写作任务,而且只能带三本书,我首先要带上《庄子》,让这部“意出尘外”的奇书,在世外桃源一般的无人岛陪伴我。还要带上《一千零一夜》,我虽然参与过这本书的翻译,但其实并没有通读过。最后,假如小岛上没有互联网,那我还得带一本菜谱。生活,即使是在无人岛上,也不能只有精神食粮吧!据《中华读书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