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修文童年时期就喜欢戏曲里的唱词。大概从执迷于听戏的时候起,他就爱上了古典诗词。在许多境遇之中,那些句子都会扑面而来。它们从来都是活的,和他的生活齐头并进,“我要去写它们的时候,并没有仅仅去叩拜它们,而是在召唤和亲近一个个故人”。
戏曲或诗词带给李修文的文学熏陶,使他少年成名,13岁就发表作品,免试进入大学。在《收获》刊发的两部长篇小说《滴泪痣》和《捆绑上天堂》均被改编成影视剧。
以下为他的访谈:
记者:2002年,你在《收获》连发两部长篇小说《滴泪痣》和《捆绑上天堂》。它们还改编成了影视剧。能否谈谈创作背景?
李修文:在这两部作品发表之前,我其实已经在《收获》《钟山》杂志发表了一批中短篇小说,多以对古典题材的戏仿和解构为创作对象,还出版了一本小说集。但是,我逐渐对自己的写作觉得不满足了。最大的不满足是,我的笔下几乎没有出现过我在生活里遇见过的人。而我的一个阅读经验是,在文学中,无论哪一个时代,但凡被我们感知,终究是那个时代内部涌动的人格力量来到了我们的体验之中。所以,我置影响我至深的先锋文学于不顾,转而再去读许多年都没拿起过的巴尔扎克、狄更斯和托尔斯泰,甚至像当年一样,找来了不少戏曲剧本来读,心底里倒是暗暗下了一个决心:一定要更多地去写我在生活里认识过、感知过的人。
以《捆绑上天堂》为例,这个故事的原型,就是我父亲住院期间我在医院里见到的一对小夫妻——他们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,没过多久,丈夫生病,常年住在医院里求活命,妻子不管打什么工都付不起医药费,只好在城市里做起了小偷。隔三差五,我就能看见警察去医院带走那个年轻的妻子,但她和我的表妹们一样腼腆,吃丈夫的剩饭,一个人偷偷唱歌,给医生塞红包的时候,医生嫌弃地把红包扔在地上,她呆愣着,捡起来也不是,不捡起来也不是。是眼前所见激发我写了这部小说,而不是靠想象力。其后,我有很长时间再也没能写出小说来。但是,这两部小说的写作使我重新建立了生活与写作之间的通道。一直到今天,我仍然行进在这条道路上。
记者:能否谈谈你的编剧生涯?小说家当编剧,有的如鱼得水,有的痛苦不堪,你是怎样的情况?
李修文:我的编剧生涯可以说非常失败——作家出身的编剧,多半都有一个“文学性”在创作中作祟,这便要得逢其时和得逢其人,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?好多时候,我跟导演们刚刚谈了几句托尔斯泰,一转眼,就被人家扫地出门了。
我做编剧的头几年,到处都是草台班子,好多项目看起来花团锦簇,你投入了半年一年,才发现不过都是梦幻泡影。你跟一个投资人正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,饭还没吃完,警察突然进门,竟然把投资人给抓了。后来,我也给人当过枪手,就是不署名的那种,挣钱吃饭而已,再后来,做无用功的时候多了,你就总能遇见几个愿意跟你谈谈托尔斯泰的导演了,你写的剧本,才慢慢有了被拍摄的可能。
所以,我经常对人说:一个作家,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涉足影视。许多时候,影视是一个无底洞,你在其中感受到的诸多摧残,很有可能使你再也回不到你所渴望的那条写作之路上去。再加上,影视产业本就是一个诸多工种联合作战的行业,那种从文学写作中诞生的作者感,你是注定无法从影视写作中获得的。
记者:《山河袈裟》写了十年的遇见。每个小人物都是你的兄弟,也是我的兄弟。每个故事那么质朴,却击中我的内心。我们生而平等,无论他们是清洁工、装卸工、泥瓦匠,还是小裁缝、厨师、快递员,那些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,无论他们的生活多么贫贱,在你的笔下,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生活,温暖彼此的灵魂。这部作品是边走边写的记录吗?
李修文:尽管我并没那么喜欢影视创作,但是,它却从另外一个维度上挽救了我的写作——如果我的编剧生涯顺风顺水,写一部拍一部,也许就没有《山河袈裟》这本书了。所以,《山河袈裟》其实不是别的,它不过是一个失败编剧的个人见证。如你所说,它的确是边走边写的。那时候,我并没想过重新成为作家。可是,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自山河人间的深处浮现,又来到了我的生活里。在小旅馆里,他们是住在我隔壁房间的那个终日寻找丢失孩子的父亲;在黄河边的小城,他们是将我送出险境的异姓兄弟。不管在哪里,我其实都没有从他们中间离开,就像我在这本书的自序里写的那样:我以为我不是他们,然而事实上,我从来就是他们。到了这个地步,写下这些人,实际上就是认下一门一门的亲戚。有时候,我会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他们看,甚至念给他们听。对我来说,这些时光真是无比美好,且已经足够。
所以,《山河袈裟》里的好多篇文章都没发表过,写下来,我便完全安慰了自己。后来,有些文章流传到了网上,被我的责编陈新文看见了,他给我打电话,说是想要把这些文字集成一本书出版。一开始,我也有点难以置信,因为我好多年没出书了,也不觉得它们有出书的必要,但是新文一直劝说,并且宽厚地等待,最终,这些文字还是以一本散文集的名义出版了。
记者:你做文学创作的时候会受到网络热词的启发吗?
李修文:不会。可能它作为一种现象在提示我们,它也构成我们身边的一个环境,但是文学,或者说你要写作什么,说得大一点,本质上还是要靠时间来沉淀。有许许多多的元素来决定它是否有写作的必要,就好像这本书《诗来见我》,是因为我们的岁月、历史沉淀出来那么多诗句,来到现在,在个人的命运里面实现。所以我们的网络热词可能还需要更长的时间,来产生出它真正的属性和意义。
记者:你曾多次坦率表达自己常有“写不出来”的苦恼。这种情况下,你是怎么做的?
李修文:首先是泥牛入海,将自己的肉身投入到广大的人世里去;其次,尽可能地和你遇见的每一个人将心比心,甚至滴血认亲。剩下的,只能交给命运。
记者:你对现在的状态满意吗?
李修文:实话说,我就是拿写《诗来见我》这本书来度过最困难的时刻。仔细想起来,其实还没有哪本书的写作像这本一样,跟我的生命血肉产生了如此深切的联系。就说那些最普通的词汇吧,像“花”“雪”“故乡”,以我过去的写作经验,是不太可能触及的,但这一次我不光写了它们,还一篇篇梳理了古典诗词里相关的篇章。因为在当时的情境下,它们变成了信使一般的存在,只要偶露端倪,就在证明世界的生机,就在证明着我与世界的连接。比如说我每天晚上开视频和朋友喝酒,就写了《酒悲突起总无名》这一篇;比如楼下有一片花,那个时期要频繁消毒,它们刚刚长出来可能也就死掉了,“感时花溅泪”这一句难道不是已经变成了我命运的一部分了吗?所以在写这本书的时候,写作于我就像是在服药,那些诗人、那些作品,在帮助我坚固心意,在让我与意外和灾祸周旋。写着写着,我甚至觉得我走在一条正道上。这是我写作时最大的动力。
来源:《中华读书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