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11月24日夜晚,南开大学“迦陵学舍”门前摆满黄白两色的菊花,很多鲜花上附有手写的卡片,用古雅的诗句,讲述着无声的思念和告别。校园内,不时有年轻人加入排队献花的行列,直至凌晨仍不断有人前往。他们都是来送别“迦陵学舍”的主人——南开大学讲席教授、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叶嘉莹的。当天下午3点23分,叶嘉莹因病去世,享年100岁。
“诗词的女儿”
如果能够亲自聆听一场叶嘉莹晚年在南开大学的讲座,相信所有的听众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妙处。在各种各样的视频录像中,叶嘉莹永远都能为台下的学生呈现一种优雅的仪式感。她那冷静平和的表情,特意搭配过的素色外套和鲜艳花色的长围巾,带着链条的精致眼镜,以及娓娓道来的、带着北方口音的柔声吟诵,总能让前来的人感受到一份安宁与平静。她讲苏东坡,讲李商隐,谈论这些诗人、词人和他们所在的时代时,常常是随兴所至,旁征博引,在一个大圈子之后,再讲回原点,那种详尽的程度,以及深入理解的能力,让人感到,她仿佛真的曾经抵达过过去的那些时代,也真正深入过这些诗人的内心世界,与他们灵魂共通。
曾为叶嘉莹拍摄过纪录片《掬水月在手》的中国台湾导演陈传兴明白这种感觉,多日的跟踪拍摄,让他深刻地知道,叶嘉莹文静外表背后蕴藏着多么大的知识量、情感和能量。当时,为了拍摄这部片子,他已经花了数年时间做了很多关于诗词的功课,结果到开拍的时候还是觉得,知识实在是不够用。他回忆,他在现场,每次都要背一大袋的书,随时要翻开查找,但即便如此,时年96岁的叶嘉莹在采访现场的随口发挥,还是会让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查起资料。
著名作家白先勇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,但据他回忆,读书时,求知若渴的他宁可逃掉自己的专业课,也要跑到“座无虚席”的现场去聆听叶嘉莹的课程,足足听了一年。他形容,叶嘉莹读诗的声音很迷人,他觉得,她身上有种贵族气息,好像是天生的。在叶嘉莹这样的熏陶之下,他感受到了盛唐的气象,而古诗词的殿堂,也是叶嘉莹带他进入的。
这种多年浸淫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形成的人格,已经无关理性甚至知识,或许只有外界给叶嘉莹的“诗词的女儿”这一称呼,才能精准地形容她的状态。从1945年走上讲台开始,叶嘉莹就这样,不断地沉浸于古典诗词的世界,将自己塑造成了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古典诗词历史。她就这样沉浸着,带着一代又一代的学生,将这种人格与文化精神不停地传递下去,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天以百凶,成就一词人
1924年,叶嘉莹出生在北京的一个书香门第。少年时期,她确实拥有一个优越、温暖的家庭环境,总体而言,她的生活相比于大多数人,还是单纯、幸福的。
转折发生在“七七事变”,战争爆发之后,叶嘉莹开始感受到社会的残酷,家庭经济也陷入困顿,身为长姐的她开始承担家中更大的责任,逐渐产生了很多烦恼。1941年,17岁的叶嘉莹考上北京的辅仁大学,同一年,疼爱她的母亲因病去世,父亲则远离家乡多年没有消息。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,内心的安全感被彻底稀释。日后,她在回忆中讲述,失去母亲,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沉重的打击,用她自己的话形容:那是一种突然失去荫蔽的,所谓“孤露”的悲哀。从小富裕的她甚至不在意物质上的困苦,最在意的反而是这种精神上的困顿。
万幸的是,在辅仁大学,叶嘉莹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恩师顾随,解决了她精神上的烦恼和困顿。叶嘉莹曾说,没有人会像她的老师顾随那样博学,她也从未见过对古典诗歌如此生动的讲解。从那时起,年轻的叶嘉莹就开始沉浸于古代诗人营造的世界,仿佛找到了精神上的庇护所,而她并未想到,从人生的第一个打击之后,后面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打击不断袭来,而越是这样,她与古典诗歌的关系就变得愈加亲近,愈加密不可分。
首先就是婚恋上的失意,叶嘉莹很少对外提起自己的恋爱故事,但人们早已知道,她的家庭生活一直不算如意。1948年,叶嘉莹和交往两年的赵钟荪成婚,说起这段婚姻,她会提到的是,其实自己几乎没有恋爱过的感觉,只是因为对方的恳求,说不结婚他就会失去工作的机会,叶嘉莹才选择了同意,与丈夫一起来到南京。这样草率的决策,确实会为她的未来带来严重的隐患,后来形势变迁,二人迁居中国台湾,不久后赵钟荪因政治问题被捕,叶嘉莹也差点遭遇牢狱之灾。而赵钟荪出狱后性情大变,总是在家中发泄情绪,残酷地对待叶嘉莹,也丧失了工作的能力。
那段时间,为了支撑起自己的家庭,养活两个女儿,叶嘉莹必须从破碎的心情中站起来,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柱。她曾提到,如果没有古典诗歌的存在,她整个人就会在苦难中被磨碎。幸好,她获得了在大学校园内教书、与古典诗歌和学生们相伴的机会。
她一生多次迁居,多次失去至亲,失去她拼命想要维护的温暖的家庭关系,却能一次次重新站起。依旧是古典诗歌,为她建立了一个精神上的庇护所,而那个关于她如此沉浸于讲台事业的原因,也似乎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。古典诗歌是她的一场热爱,也是漂泊海外的她在心灵上必需的选择。就像她常常提到的《人间词话》中的那句话“天以百凶,成就一词人”,从苦难中站起的过程,造就了叶嘉莹在讲台上的才华与魔力。
用生命回报诗歌
从1979年开始,叶嘉莹经常奔波劳顿,往返于中国、加拿大等地做古典诗歌讲座,她说,凡是中国的大学找她讲座,她分文不取,宁愿免费劳动。1993年,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,捐赠出10万美元的退休金奖励师生。到了2014年,她更是从加拿大归国,迁居到南开大学,次年入住“迦陵学舍”——那座用她的号命名的古雅的居所,并在这里度过了她人生最后一段时光。
回到中国后,她努力工作、带学生,一天只睡四个小时,却依然保有充沛的精力,让身边的人叹服不已。
这种回报心,不仅仅体现在教书、办讲座,培养后人方面,也有着对她的“恩人”的知恩图报。无论在海内还是海外,叶嘉莹一直将恩师顾随的思想视为珍宝,当年留下的课堂笔记跟着她漂洋过海,一直被随身携带在身边,被她视为“宇宙之唯一”。1974年,她第一次重回中国探亲时,发现顾随已经去世,悲痛中发誓将来会为顾随整理遗稿。1986年,在叶嘉莹的帮助下,40余万字的《顾随文集》出版,后来叶嘉莹手中的那些珍贵的顾随课堂笔记,也被出版成为《驼庵诗话》。她牢牢守住了对恩师的诺言,将他的思想扩散至更远的地方。
如此尽心尽力的叶嘉莹,似乎已经忘记,自己也和恩师顾随一样,成了中国古典诗歌有力的传播者。在多年的讲述和研究中,她也对中国古典诗词提出了全新的创见,创作了“弱德之美”这一概念。这个想法,最初来自她对诗人朱彝尊作品的研究,来自朱彝尊年幼时因为生活所迫入赘他人家中,对妻子的妹妹产生的一种被压抑的爱与情感。在叶嘉莹看来,这种情感,是人在礼教和现实的压抑中的一种痛苦的坚守。而这种幽深的情感和表达,也只有经历过多重打击的叶嘉莹才能捕捉与体会。
最终,经历了百年苦难的叶嘉莹在自己的故土上离开了人世,生前,她早已捐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,她已放下所有的苦难,在奉献中安享了充实的晚年。这种境界,正如“迦陵学舍”门口的那副对联那样:入世已拼愁似海,逃禅不借隐为名。 节选自《中国新闻周刊》